GE曾貢獻了精彩絕倫的成功案例,今天作為一個衰敗案例,兩者相互勾連,讓我們更清醒地認識到破舊立新、持續發展的困難,重新審視何者真正具有長久的價值。
時代的改變常常選擇關鍵事件作為“代言人”,由其發出信號,提出警告,然而它們夾雜在眾多噪音里,并不容易被捕捉和解讀。GE的衰退就是這樣的關鍵事件,它告訴人們一個舊時代結束了,一些觀念、做法、模式過時了。“用舊地圖去不了新大陸(19.540, 0.89, 4.77%)”,對于奔向未來的企業來說,這些信號值得關注與仔細研讀。
GE真的衰退了嗎?
如果去讀杰夫·伊梅爾特的“臨別贈言”,2017年9月他在《哈佛商業評論》上發表《重塑GE以及我的感悟》,你一定會認為這是一個非常成功的CEO。
然而,GE的投資者絕不會這么看。2001年伊梅爾特接手時,GE股價為每股40美元,到2018年年底還不到8美元,總市值650億美元,只有頂峰時期的1/10略多。2017年其市值縮水1000億美元,2018年再度縮水60%,900億美元隨風而去。
它還創造了多項不光彩記錄:2018年6月26日被踢出道瓊斯工業指數(DJIA),122年光榮歷史終結了;繼任的約翰·弗蘭納僅在位一年就被解雇,接替者史無前例地來自外部。要知道這家公司素以培養CEO的“黃埔軍校”和“內部接班”聞名。
與此同時 ,GE的信用等級大幅下調,可能引爆債務危機。受益于良好的經營狀況與品牌形象,GE享有半個多世紀的3A評級,其融資成本低于花旗、摩根大通、哈撒韋等任何一家純金融公司。
然而,從2018年3月份開始,標準普爾、穆迪先后將其降級,10月份進一步下調,目前僅為BBB+,只比垃圾級高三檔。然而考慮到它的巨大規模(負債總額超過1000億美元),實際交易價格已相當于垃圾債券了。融資成本高企,會否成為勒緊苦苦追求復蘇的GE公司脖子上的繩子?成為達摩克利斯之劍?希望不會。
簡言之,GE已經處于糟糕的境地,甚至滑到更大危險的邊緣。留給新任CEO的時間和空間不多了,約翰·弗蘭納僅僅一年就被趕下來,已經反映出這樣的急迫性。
誰的責任:伊梅爾特,還是韋爾奇?
GE的現狀,應該歸結為外部環境的惡劣嗎?伊梅爾特就認為自己運氣不好:上任僅四天就發生了“9·11事件”,安然破產威脅到所有大公司的信用,還有2008年金融危機及其帶來的長期經濟影響。
他曾如此描述自己遭遇的挑戰:“CEO在不同時期的任務不同。有些CEO是創始人和塑造者,有些CEO是幸運兒,經歷經濟穩定或商業模式尚未被顛覆的時期;我的任務截然不同,在極其動蕩的年代重塑GE這個老字號。”
然而,外部環境絕不應該承擔太多責任,責任只可能由公司,特別是拿著超高薪水的CEO承擔。當股東承受損失、員工煎熬的時候,伊梅爾特卻收到了2.03億美元的薪水。在很多業務上與其重疊的德國西門子、美國聯合技術公司、荷蘭飛利浦公司等,表現上要好得多。
因此毫不意外地,絕大多數分析把伊梅爾特作為批評的焦點。早在2010年前后,就有人呼吁伊梅爾特要承擔責任,對其很不看好。2015年,《福布斯》刊文直指這是一場“徹頭徹尾的領導力失敗”, 不少人認為伊梅爾特10年前就應該退休了。
《福布斯》的那篇文章認為,伊梅爾特缺乏遠見和洞察力,沒能像韋爾奇那樣不斷地開拓新市場、帶來新的產品、抓住新的成長機會,韋爾奇帶領公司從傳統的制造業出發,進入了快速發展的媒體,壯大了GE金融,而伊梅爾特只是不斷對市場做出反應而已,結果在諸如電子商務、AI人工智能、自動化設備等新興領域都沒有確立顯著的競爭地位。即使他看到了,比如數字化轉型,但是卻離他公開許諾的目標相距甚遠。
還有批評者,如原GE中國區高管許正認為,伊梅爾特有交易的熱情,交易金額超1000億美元,比所有美國公司都多,但缺乏高超的交易能力。雖有一些精彩案例,如將塑料業務以116億美元賣給沙特基礎工業,將GE家電業務以54億美元賣給海爾,但錯誤更多,如2015年花費106億美元收購法國的阿爾斯通電力,結果讓自己背上了一個“大包袱”。據許正透露,有投資銀行家測算,伊梅爾特進行的超千億美元交易所帶來的收益,只相當于同期美國股指ETF收益的一半。
也許有點兒讓人意外的是,還有人把火燒到了韋爾奇身上。中歐國際工商學院的龔焱教授就認為,應該受到指責的不是別人,而是其傳奇CEO杰克·韋爾奇,將GE推入深淵的,恰恰是杰克·韋爾奇本人。理由是,韋爾奇的兩個做法——爭取股東利益最大化,以及只做行業第一或第二,為GE的衰落埋下禍根。在龔焱看來,伊梅爾特反倒是“救火英雄”,可惜留給他的時間太少,外部環境太不利。類似批評在《紐約時報》等重要媒體中有不少,實際上對韋爾奇的批評,在其鼎盛時期就存在了。
爭議有利于把問題看得更清楚。要知道是誰的責任,首先要把問題搞清楚,也就是從公司層面來看,它到底出了什么問題,之后再去追溯“誰的責任”更加清晰。
GE的發展曲線:從韋爾奇到伊梅爾特
為了更準確地挖掘問題的真相,我們把韋爾奇和伊梅爾特兩任CEO、36年的公司業績“打通”,連在一起,畫出如圖所示的曲線。對于關注和研究企業生命周期的人來說,這個曲線太熟悉了,基本上是一個典型的、完整的企業生命周期:由低點出發,創新驅動,成長卓著,達致頂點,然后老化、衰敗。
韋爾奇的時代,是GE創造輝煌的時代。這要從兩方面來說。首先是內因,韋爾奇運用一套獨特的經營與管理哲學,重塑GE,激發其能量,讓其成為一家具有強烈韋爾奇特色的公司:相較于前任,他設定了更明確的業務核心,即“三環”戰略,聚焦于傳統制造業、高科技與服務,并且通過頻繁的并購重組,讓“三環”中的業務都成了行業內的“數一數二”;在組織管理上,創造性提出“群策群力”、活力曲線、無邊界組織等理念與方法,強勢推廣六西格瑪,力圖讓組織更精簡、更扁平、更有效率。
同時,外部環境的功勞也不可或缺。韋爾奇的成功離不開里根(1981-1989)、克林頓(1992-2000)兩任總統創造的良好經濟環境。
然而大多數時候,人們分析GE的成功時,對外部環境的助力幾乎不提,“不恰當地”將所有成功都歸于韋爾奇,從而過度神化了這位CEO。沒有企業家的成功可以完全離開環境大勢的配合。正如中國古語所云:天時、地利、人和,缺一不可。和其他成功的CEO一樣,韋爾奇的貢獻在于,審時度勢創造了企業與環境的內外匹配,以及戰略、組織、能力的內部匹配。
但環境一定會發生改變,有時還是非常重大的改變。此時,企業與環境將從原來的匹配蛻變為不匹配——產品和技術過時,不再具有競爭力,顧客離開,股價下滑。
當然,環境變化并不必然導致如此結果,如果企業能夠迅速加以調整。問題是,在傳統管理框架之下,“組織”恰恰意味著穩定、秩序、可重復、可預測,是各種慣例(流程、標準、規章、制度、文化)的組合,具有黏滯性、系統性,“天然地”反變化,不容易變化。“拐彎兒”不容易,“拐大彎兒”更難。而且,近期越成功,公司的規模、復雜性越高,越會加劇這樣的趨勢。
遺憾的是,GE就是這樣的公司,有著輝煌的成功、龐大而繁雜的組織結構,因此近二十年發生在GE身上(也是伊梅爾特身上)的衰敗并不意外,這是巨大的慣性使然。伊梅爾特不行,換了韋爾奇也未必可以,畢竟有多少人能夠自己革自己的命呢?!
在之前的《穿越企業發展的“死亡之谷”》一文中,我們曾經區分了兩種死法:“找死”和“等死”。
“等死”是大企業最常見的死法,其核心機制就是受制于組織的僵化與“單純”,致使企業與環境脫節,形成戰略、組織層面等系統性的不匹配。諾基亞、柯達等都是經典的“等死”案例。而今天,GE給我們提供了另一個案例——雖然它離“死”還很遠。
從這個意義上說,GE的衰敗并不稀奇,只不過是企業發展規律(殘酷規律)的再一次體現。人們之所以驚訝,主要是因為把韋爾奇和伊梅爾特割裂來看,甚至對立地看。在韋爾奇的光環映照之下,GE的衰敗就變得格外刺眼,伊梅爾特更加不可原諒,似乎成了中國人眼中的“敗家子”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