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 “會賺錢“的屋頂家住保定徐水縣的金禮云,經常爬到家附近的山頭上俯瞰自己居住幾十年的鄉村。裸露著深灰色屋脊的排排民房俯臥在山腳下,灰蒙蒙的、懶洋洋的。四周綿延的是一望無際、隨四季變換色澤的田野。秋收時節是最美的,黃澄澄的玉米鋪滿屋頂,掛在院落里,在陽光下炙烤得暖烘烘的。金禮云記不清是從哪一年開始,村民們的屋頂突然披上了
03 “為公司兜底20年”
河北保定的金禮云,因為是出租的屋頂,雖說不用承擔貸款,也不用擔心發電收益情況,但是今年8月4日上午收到的一條短信,讓她心里越來越發慌。
她家屋頂安裝的是大品牌商正泰光伏的玻璃板。短信內容是:“因響應國家政策,公司優化合同版本,自2021年1月起,公司與業主合作模式由租賃模式改為合作開發的模式,現將之前與您簽訂的租賃合同改成合作開發合同,合同的修改不影響業主的權益。”
金禮云大惑不解,翻出兩年前的紙質合同一看,才發現自己明明只是屋頂的出租方,每年收取1200元的租金而已,怎么在合同里成了承租光伏設備的甲方?變成了甲方后,合同條款里都是對自己的約束和義務,相當于風險都轉移到了自己身上。
她一條條細讀,視線移到合同第六章對雙方權利和義務規定的第一條——“如果發電產品被盜竊、人為損壞或滅失,甲方(金禮云)應立即負責賠償,賠償金額為產品的折舊價格。”金禮云心里猛地“咯噔”了一下:“設備裝在自家屋頂,肯定會盡全力去維護設備的運轉,但是天災、盜竊怎么辦?我也無能為力啊,你找老天爺啊?”
“滅失”和“盜竊”在法律條款中釋義很寬泛。在盈科律師李昌鎖看來,滅失既包括人為損壞,也包括不可抗力的天災,譬如自然災害、地震、臺風等;而偷竊如果是已經盡了努力,但是仍然被盜竊的,也屬于不可抗力。不可抗力應該是雙方免責的事由,但合同里卻規定了完全農戶賠償責任,很顯然是有失公允。
很多條款,也都讓農戶在維權上身陷被動,處于不利地位。譬如,農戶要將電站的收益權質押給公司,帶來的風險是,“公司掌握著更多的主動權,如果公司認定農戶有違規,很明顯會增加農戶的就是維權成本和費用支出。”李昌鎖稱。合同仲裁地方是在杭州,而農戶卻在河北保定,如果一旦發生糾紛,農戶勢必要跑到杭州去接受仲裁調解。這些都不利于農戶。
而更要命的是,金禮云要整整履行20年義務,僅僅只是為了每年獲得1200元的收入。金禮云越想越擔心自己沒掙到幾百塊的租金,卻落得賠償人家10來萬設備款的慘狀。她多次和正泰公司聯系,希望能修改合同中條款,但始終未能得到相應回復。
金禮云在網絡上求助,發現有許多和她一樣質疑的人。30歲的梁文成是第一個站出來詳細陳述正泰光伏霸王條款的人。今年7月底,他在知乎上發表了第一篇帖子《一個名叫“金某寶”的光伏,20塊租房頂,卻讓我..》。
文章陳述了合同中的霸王條款,與金禮云質疑的點大都相似。最讓梁文成氣憤的是“合作開發合同上的開發成本明顯被放大了”,上面列出的成本是4.5元/瓦,而實際上正泰光伏給全款安裝的農戶成本在3.2元左右。
他還把合同發到光伏行業群內。有人總結得很精辟:“用了甲方的地,用了甲方的人,讓甲方提供了設備20年的保險、克扣甲方租金,最后還讓甲方兜底!不出事就沒事,出事就等著賠錢吧。”
后續發展也超出梁文成預料。該帖子在網絡上引發熱議,有1.6萬人點贊。沒幾天,即有人私信梁文成說文章不真實,希望能夠刪除稿件,并暗示可以有償刪稿。他在各大平臺的稿件,隨后均收到正泰方投訴,很多平臺害怕承擔責任,把稿件都刪除了,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家大平臺還保留著原文。
梁文成發帖子本沒什么訴求,也不想把事情鬧大,也不想維權,只是出于道義,覺得有必要把情況呈現出來。2個月以來,來自正泰方的不同人士聯系他,當然也包括律師的律師函,控訴他發表了不實報道。他最初氣憤不過,接連發了多篇后續報道,包括揭露對方讓其有償刪稿一事。
梁文成很擅長把情緒做進文章里,每一篇都在知乎上至少引起數百條評論和數千人點贊。當然期間在對方的煩擾下,他也有多次調整一些文章過激措辭,其中一篇文章改了不下30次,梁文成說。最后仍未能達到雙方滿意,他不勝煩擾,干脆直接說 “如果想起訴就起訴好了”。事情才得以暫時平息。
04 真實的數據被忽視
閉塞的農村和開放的城市之間,屈居在利益底層的永遠是閉塞一方。
“新型家用電器”、“光伏養老”的字眼在用戶更為下沉的各大視頻網站隨處可見,很多光伏行業博主或者光伏經銷商 “吹噓”安裝光伏電站給農民帶來的豐厚收益時,李貴民們在網絡上的質疑聲音,顯得非常孤獨無力。
“我家82塊板,最高峰也不過有140度電。你家50塊板一天就有300度電,你這邊可能是月球吧,24小時光照。”李貴民每次在視頻上刷到有人吹噓光伏電站的發電收益時,都會忍不住懟兩句,但后來發現,宣傳光伏的越來越多,干脆麻木了。
家在湖南常德的劉彬在當地則快成了“斗士”,“只要有人在我面前吹噓光伏電站收益,我絕對不客氣,管他是誰”。他于2018年曾自費20萬安裝了20千瓦的光伏電站,每年發電收益不到5000元,他質疑“說好的收益在哪呢,尋不見”。
真實數據是怎么樣的?在東莞經營一家光伏公司的李敏澤給鳳凰網《風暴眼》講述了計算原理:物理學上,每度電就是功率乘以時間,每天日照強度、長短不一,光伏板的容量(時時功率)實際上是動態變化的。為了方便從業者計算收益,光伏公司通常按照當地發電情況,簡化為平均值——日均發電量=足額功率*日均足額發電時長。以東莞為例,比如10千瓦的光伏板(正規品牌),日均足額發電時長是3個小時,日均發電就是10*3=30度,一年差不多是1萬度電。
江蘇省東臺市2019年年鑒中披露的統計數據也間接驗證了李敏澤的觀點。統計數據中當年并網電站有160兆瓦(16萬千瓦),發電量是1.59億度。據此計算,10千瓦的電站,發電量大約是9948度。
因為2020年國家下調了電價補貼,包括河南、河北等地的分布式光伏電站每度電僅補貼3分錢,上網電價約為0.41元/度左右,按照10千瓦一年1萬度的電量統計,一年發電收益差不多在4000元左右。即便按照當前比較低的安裝成本計算,安裝費用為3.5萬(3.5元/瓦標準計算),剔除期間的維修費、清潔費等人工費,差不多8-9年可以回本。
然而,在鳳凰網《風暴眼》咨詢的多位光伏電站從業者那里,真實數據卻被“調包”了。
“發電收益”在同一家品牌代理商那里可以隨意“篡改”。10月中旬,正泰光伏的河北邢臺代理商和河南永城代理商和鳳凰網《風暴眼》交流時,雙方告知的收益情況完全不一樣,邢臺代理商說“3、4年回本”,另一位則表示“4、5年可以回本”。
那些在光伏行業比較活躍的知名大V,包括光伏智庫老敬曾在2019年宣傳的光伏電站收益數據也充滿紕漏,“光伏發電補貼0.18元/度,連補20年”,而實際上2020年分布式光伏補貼下降到0.03元/度。他聲稱的“在江蘇投資5.5千瓦電站,一年發電量約為6300度”,也高于上述的水平。
在光伏行業的每一環節,包括上游的品牌商到下游的代理商、光伏信息大V,都在光伏發電的“真實收益真假”問題上,扮演了“包庇者”角色。
“你想想,真實的情況是7-10年才能回本,如果你真實告訴農戶,誰愿意安裝呢?”李敏澤說。如果是貸款安裝,還包括利息成本,回報周期更長,至少要10年。
行業亂象歸根結底,還在于公司內部缺乏規范和管理。李敏澤2016年剛入行時,沒有任何光伏儲備知識的前提下,上班第一天就直接被公司派出去開拓新區域了。他手上只有一份公司數據材料,他所帶領的團隊,開著兩輛起亞車四處兜轉,非常艱難。直到月底才落地一個客戶。他摸清“套路”后,迅速在自己團隊復制成功經驗,不到一年,升任為東莞公司總經理。
一年后,他才意識到,安裝農戶的真實發電量根本不及公司材料上宣稱得那么“漂亮”。然而團隊中,很多人,為了拿到自己的提成,不惜采用各種口頭承諾,夸大數據。“所以那幾年,公司的口碑普遍不好。因為農民覺得沒有達到你所說的發電量,自然會覺得你是騙子。”
即便是已經成為全國分布式光伏電站的民營企業龍頭正泰光伏,他們的代理商在相關光伏發電行業上的理論儲備依然很“匱乏”。鳳凰網《風暴眼》在向兩位代理商咨詢具體數據計算原理時,雙方均支支吾吾,語焉不詳。其中一位后來有些不耐煩,反問作者,“你問這么細,有什么用?沒有人能給你講清楚的。”
05 誰在掙錢?
無論是合同暗藏的苛刻細節,還是光伏公司口中充滿泡沫的“數據”,屋頂上安裝過光伏板的村民們都領悟了一個道理:他們只是給光伏公司免費打工而已。真正獲利的是那些光伏公司。
分布式光伏電站行業的真正大年,始于2017年國家加大分布式光伏發電補貼。國家給予電價補貼標準是每度電0.42元,各省市、直轄市還額外有電價補貼。其中上海市給予電價補貼是每度電0.4元。北京則將2015年1月1日起并網發電的項目,每度電給予0.3元(含稅)的獎勵,連續獎勵5年。江蘇省無錫市給予2元/瓦的標準給予補貼。浙江省給予0.1元/度補貼,杭州市在國家、省有關補貼的基礎上,再給予補貼0.1元/度,連續補貼5年。
也正是這波自上而下掀起的補貼浪潮,激增出數萬家光伏公司,僅2017年天眼查新增光伏注冊公司就高達7.43萬家,攀至增速之巔。李敏澤形容當時的行業盛況規模“可媲美房產中介門店”,2460平方公里的東莞市,街道上光伏公司的招牌隨處可見,最多時就有1000多家。
但是2018年“531”限規模、限指標、降補貼政策出臺后,國家補貼大幅下滑,許多公司因為早期經營不規范,對光伏行業了解不足,導致民戶發電收益遠遠達不到實際承諾水平,再加上補貼延遲,最后資金斷裂而倒閉。2018年新增分布式光伏裝機約21GW(1GW等于100萬千瓦),增速由原來的10%下滑至5%。
李敏澤也稱,大部分光伏安裝公司其實都不怎么掙錢,僅僅掙的是安裝成本差價。上游的大品牌商、上市公司才是最大的受益者。“真的,他們才是主導者。”李敏澤停頓了一下,笑著說“我們安裝公司只是喝湯”。
隨著光伏板成本下降以及安裝價格的透明化,像李敏澤公司一樣的光伏安裝公司,他們從上游采購光伏板的利潤空間也逐漸攤薄。而他們還需要供養一批的安裝施工團隊和銷售人員團隊。
為了增強利潤空間,李敏澤今年已經重新調整公司策略,從安裝戶用光伏電站開始和品牌商合作,往上游品牌商轉型了。他們有意縮小戶用電站安裝規模。去年一年安裝200個戶用光伏電站,今年前10個月才裝100余個戶用光伏電站。江西一家民營光伏安裝公司經歷了早期的行業發展高峰時期,因為后續收入和利潤下滑,2019年開始逐漸轉型做變電站改造項目了。
李敏澤口中“主導者”是那些上游光伏品牌廠商和投資商。號稱全球最大光伏制造商的隆基股份,憑借硅材料、光伏電站組件、電池等銷售,2020年凈賺81億元(凈利潤),比去年增長了60%。
隆基股份的創始人李振國和李喜燕夫婦,也因此以身價475億財富值,首次躋身2020年《胡潤中國百富榜》。當年的胡潤百富榜上,首次榜上有名的還有制造光伏板的信義玻璃創始人李賢義家族。
溫州富商南存輝的正泰電器作為中游制造商,一面從隆基股份、上機數控等上游制造商采購硅片原材料的同時,一面加工組裝成光伏組件,投資光伏電站建設。今年4月,正泰電器經憑借全國建立的3萬多家渠道商,已成為全國最大的民用光伏電站擁有者。
300人的分布式光伏團隊,憑借3萬人的渠道商,在2020年,就創造了16.95億元的收入和2.67億元的盈利。這種和渠道商捆綁的輕資產模式被正泰電器視為一種成功。
雖然利潤不及上游廠商豐厚,但是正泰電器的渠道商優勢,幫助它迅速找到新的資本優勢。今年6月,正泰電器風聞全國整縣推進的戶用光伏電站試點計劃后,迅速加快戶用光伏推進。7月以來,聯合多家研究機構推出《中國零碳鄉村白皮書》,同時發揮自身的渠道商優勢,在地方成立多家分公司。
投資者看到正泰的官方信息后大為興奮,加上背后券商看好,正泰電器已經成為投資香餑餑了。7月以來,正泰電器的股價出現多日漲停,截止到10月28日收盤價61元/股,已經上漲了一倍。
整個光伏板塊在資本市場上也一路高歌猛進。Wind數據中,光伏ETF從今年3月初,到10月20日單位凈值已經由0.976上升了86%,成為A股中明星板塊。
資本的推手之下,光伏市場的超級游戲早已鑼鼓喧天。在光伏發電的國家政策刺激下,利用農村閑置屋頂創造商業價值,擁有無限光明的前景。但是在風口浪潮之中,喧騰熱烈的永遠是資本,而落地層面的安裝戶卻承受著“看不見”的風險和困境。
單純依靠出租屋頂獲得租金收入的金禮云,依然在尋求解決辦法,她告訴鳳凰網《風暴眼》,“我也不是完全反對合同,我只是希望合同條款公平公正些。再說,你不能把所有風險都轉嫁給我們老百姓,對吧。”
作者: 劉培 廖越 來源:鳳凰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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